绿豆
“绿豆。”那是她的名字。那时我在河边洗衣服,顺便想要捡些石子回去。那时我年纪不大,因为外婆还时常给我寄信。有一次,我只是多往河里探了探,就看到这个小孩儿,躺在篮子里,篮子在一片漂流布上方。我看那漂流布,那时能够承载一大家子人,在船上生活好一会儿的那种——这孩子像是被刻意丢弃的。那一天,河水意外地平静,而我想,要么,是那布摆平了水波,要么就是因为那孩子。总之,我家她带回了家。
那天,太阳晒得热烈,满头汗的我,拎着她就往家里走。进了家门,放下她,才看清楚了她的样子。她被用绿色的衣物包裹着,盯着我,不哭也不闹,一双眼睛盯着我滴溜溜地转。炎热的日子里我会熬一大锅绿豆汤,既然这是在这样的时候出生的孩子,我就干脆给她这样取名。
绿豆是她的小名、昵称,也是大名——有时,我也记不得我的名和姓。这样的我,也不想在绿豆身上,通过名字来赋予多么美好的寄托。绿豆很快大了,就想个小绿豆芽一样,水灵灵地,抽条般那样长。那时候我还在育儿园,有时候就将她一起带过去。
我发现这孩子的确像绿豆,身冷就喜热不喜冷。天热的时候,她总是在我身边又蹦又跳,我也不嫌她烦。她喜欢让我带她去河里游泳,要么我们就一起在花园里的池子一边玩耍着,一边又给植物浇些水。只是,我觉得,好像天热的时候越来越少了,至少相比我像绿豆这这个年纪的时候,大不相同了。我不再去这个世界中不同的地方去生活,也没办法感觉到其他地方的天气是怎样的。不过在我想,这最后也只有两种可能了:一切照旧,或者和我生活的这个地方一样,都越来越冷。
这对绿豆可不是好事。天气热的时候,她总是扒在我身边,跟我说:“姨姨,我来帮你这些……姨姨,那是什么啊?姨姨,我们什么时候吃饭呀——我想吃我们自己种的番茄和土豆啦!”这孩子要见阳光,光是温度是不行的。天冷的时候我们屋子里时不时开着和我印象中的“热天”,也就是大约第二期的时候温度的暖气,好让我和绿豆都舒服些。可是绿豆可不吃这一套,一到冷的时候,她就拉下个脸来,话也不说一句,现在可变成我去催她吃饭、玩耍了。我说:“小绿豆,我们今天吃番茄土豆饼,快来吃饭啊。”,我又劝:“小绿豆,今天我看你和欣欣一起做手工的时候,玩得挺好的,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手工班呀?姨姨允许你去她家吃晚饭,结束之后姨姨去接你,好吗?”她醒着的时候——或者应该是,热天的时候,她总是求着,闹着我要去欣欣家玩。
可是,跟欣欣的姨妈妈打好关系,哪有那么容易呀?欣欣妈妈人到挺好,总是带着笑,可是她也总是带着这样,一样的笑容。多见几次,就直令人打寒颤。但我也不愿说什么,毕竟这也就是一个,她那样生活环境的人的一个生活方式而已,或许吧。
总之,现在的绿豆是怎么劝,怎么不听我。但这样的情况,一开始也真令人着急。在园里,其他老师都还说,“绿豆挺好的呀。”可以到了家里,这样不吃不喝,听不进话,也不说话。天气再冷些,只好缩在被窝里不动。一开始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,我急得手忙脚乱,不知该送她去见医生,还是如何。那天我紧急请了一天假,坐在她床边就开始哭起来。哭累了,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,才想起把暖气打开。暖气打开没多久,绿豆就睁开眼睛伸起了懒腰。我一看,差不多就是正中午了。她开始喊起饿来,我忙去煮一碗热热的粥。再回来,才摸了摸她额头,想确认是不是生病了,却发现冷得刺手,她脸色也是发青发紫的。喝下一碗粥,身体才没那么冷,脸色也好些。
从此之后,每到寒冷到手脚发僵的日子,我都先把暖气打开了再往育儿园去。实在太冷的那几天,我就干脆给绿豆请几天假,临出门让房间的育儿助手帮我看管好小绿豆,调好“陪伴模式”——我想,“娱乐模式”不仅要花多点生活消费点,绿豆在这样的天气里,也不一定需要太多玩耍,更多是照料和一个舒适的环境就可以了。
绿豆的幽默也是冷冷的,但是总很能激发我创意的灵感。一圈里,她要在家里独自待上差不多一个多期。从她小时候,我在河边遇见她的时候,到长成一个漂亮的小姑娘,差不多已经是十辰过去了。这时候,我开始帮她在中学里选服务实践课——纵然我再不愿意,也好像下不定决心,让她跟我一起画画。我知道绿豆也想多和我留在家里,可我也不能总时时刻刻带着她,出入不同的画廊,展会——她还小。绿豆从育儿园毕业后,我就不再在育儿园工作了。原先,我只打算待在那儿两年,可为了绿豆,我还是多待了两年。我在家休息了三期左右,开始专注于捡回艺术创作还有打理我的花园。绿豆也跟我一起待了一会,那段时间我们还很开心。那时候的记忆,现在总在我脑中萦绕,我却又不许自己再去回想,也不愿再去回想了。
后来我终于为绿豆找好了中学,因为我曾经和那儿的一个老师共事过。去报社的几次,我才认识她,顺便就告诉她我家绿豆要上学的事。她很热心,就说帮我联系一下她们主任,也是一个很好的老教师,在这所学校待了很久——虽然听说她做的一些副业,和她所推崇的想法,有着极大的反差感,但我原先也只愿相信,那是一些恶意的风声。没过多久,绿豆马上就在这所学校里就读了。
一开始,绿豆的成长令我十分欣慰。她的性情不再随着气温波动地那么剧烈,却总是很开心,每天都跟我分享一些新学到的东西。她也交到了新朋友,时不时就一起待在学校的学习室或者图书室里面。而我,看到她这么喜欢这学校的环境,也很开心。每每收到她的“学习表现报告”,我都很欣慰,心里祈祷着她或许能成为一名大学生。我想,这也不是没可能,说不定呢?我问过绿豆,问她会不会感觉太累,问她:“天气太冷的时候,在学校待着感觉还好不好?要不要让姨姨升级一下育儿助手,变成你的学习助手?这样的,你在家里也可以学得和学校一样好……”绿豆一直很乖,长大了的她也意识到了日常的花费等等,可我现在其实更有能力负担得起这些了,她却只说道:“没事的,姨姨。我在学校挺好的,没关系的。我们一起学习都挺开心的,真的。”为了让我放心,她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适应了学校的伙食,绿豆也稍微长点肉了,但这个挤出来的笑容,让她的酒窝显得有点僵硬。为了让她也放心,我就装作长吁一口气的样子,紧紧抱住她说到:“那太好啦,我的小绿豆最乖了!姨姨特别开心你在学校里能交到朋友。”
不久后,绿豆就要升入中学第四级了,学校的假期从那时候开始延长了一个单元,生活也逐渐转了个弯儿。一圈依旧是两个学期和两个假期。不过,学期间的假期在我印象里,多了一个单元,而第一学期则是相对应地缩短了时间。(作者注:写完这篇文章的前不久,才翻到绿豆学校发的卡片,补充后参考如下)
您好!因为您的孩子___绿豆___ 即将进入本中学第四级进行学习,我们将通知您经过变更的假期时间表。由于这个年级的学生将花费更多时间在社会实践和经验积累,我们决定将假期延长,但学期间假期的活动安排和积累也会考量在结业评估之内。以下是更新过的假期时间表:
• 大假期:4期3单元至1期1单元结束(4c - 1a)
• 第一学期:1期2单元至2期2单元结束 (2a - 2b)
• 学期间假期:2期3单元至3期1单元时结束(2c - 3a)
• 第二学期:3期2单元至4期2单元时结束(3b - 4b)
原先我收到了一张图片,很可惜我不能放在稿件中。当时我,最先忧虑的不是其他的,确是学期间假期的延长。原先只是一个单元的假期,现在变成了两个。这其中,二期三单元,我们一般叫2c,是我最忙的时候之一,要跑拍卖所、画展,等等地方。绿豆在中学的前三年并没有这么长的学期间假期,一般也会在2c或者b的时候跟学校外出,而我得以在这个时间段安排一些需要往家外边跑的工作。现在整整多出了四周,就是二十八日。那时候我又想着,这时候还要报选服务课,该怎么选好呢?因为绿豆的特殊身份,我一直没有将她与我的身份报上人员信息中心,她就一直以“亲戚寄养”的身份待在我家。因此,我也一直没有被分配到富裕的教育消费点,就没法将绿豆送到什么特长班,补习班那儿去。所幸学校有熟人,上学的教育消费点算是抵扣了一部分,剩余的一些,我攒起来,都给绿豆购置了些家用的学习辅助智能。脑子一热,想到了家里有些手工材料,还有个小花园,就干脆给绿豆报了主修编织缝纫,辅修植物学和花园管理,我来亲自给她补习。现在想来,我当时也是害怕,所以拦着了绿豆在学校外再建立新的人际关系。尽管我不知道,改变这一点,会不会就能够避免那件事情。
绿豆的乖巧,让我有一种无名状的担心。而当我发现这种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,缺越来越明晰,黑压压的一股力逐渐吞噬了我,又一次,并且比男友身亡的那一次,更持久。不再是一阵刺痛,而是一种隐隐的、闷闷的感觉,像是一块布仅仅裹住我的腰腹,我胸腔、腹腔的脏器。
就在我给绿豆报选实践课前,也就是中学第三级第二学期刚开始不久的时候。那段时间天气出奇地好,也不如往年那样冷。绿豆的第一学期非常顺利,成为了主任推荐名单上的一个学生,或许还有转学的可能,用绿豆的话来讲,那就是:“主任说,我可以一直待在学校里!不用去学实践课程啦!姨姨,你可以帮我签一下主任给的知情单子吗?”她开心地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,我却因为教育消费点的事情又迟疑了。
在这之外,许多的不确定,让我也迟迟不敢肯定:“待在学校里,这是什么意思,她真的能直接就去大学里,走教师这条路吗?不用学实践课程,会不会也缺少一些接触生活的机会?就算可能之后要被送去那条路——不会的,我到时候会给她申请退学的,我们可以用其他方式,上真正的大学,而不是被骗去又一个“培训学校”,一个培训教师的大学……”所以我跟绿豆说:“小绿豆,我们先再上完这四圈好不好?你可以和你的朋友多待一会,好吗?姨姨会给你找到一些好的机会,最后我们去上真正的好学校。再说了,如果你学实践课程的话,姨姨可以在家里跟你一起呀,你不是一直想我这样多陪陪你吗?”绿豆低下了头,一句话再没说。过了好久,才冒出来一句:“好的,谢谢姨姨。”那日,她只是一直待在房间里,和智能对话。她没打开我新给她开通的学习模式,却还是用着育儿助手的“陪伴模式”,就这么聊着,我也没敢去打扰她。
紧接着的一日,她回到家,跟我说她们的主任,就是推荐了她的主任,也是我之前认识的主任,想要找我谈谈。
我和主任约在午饭前,毕竟家里离学校不算太远。我想着,出门前准备准备就好了,还能提早到学校,没想到在穿着方面考量了许久——我没有正式得恰好的衣服,也不知道该穿什么好,去见学校的主任。我从没上过现在这样的学校,却只是在外婆临走前,去她曾经的一位同事那儿继续学艺术。纠结了好一会,时间久差不多到了,于是我才趁着快要迟到时,匆忙赶到学校。走到办公室前,我敲开了主任的办公室门,还没等我纠结一些细枝末节的事儿,比如敲门透露出来的急切,等等,主任就一脸笑容地邀请我坐下了。她马上对我说:“你是绿豆的姨妈妈吧?”我迟疑一会,咧开一笑:“方主任好,我是她姨姨。”“哦,这样。不好意思哈,您好,我是绿豆的主任,我姓张。”我才发现自己一进来就好像搞砸了这次的对话,不由得尴尬起来,忙回应着“哦哦,张老师,不好意思啊,绿豆跟我提过您,可能她也表达地比较含糊,我就听错了。”但我想,主任估计也因为错认我跟绿豆的关系而尴尬着吧,就也没太在意。张主任直接开始了话题,说到:
“嗯,没关系的。我跟绿豆提过一嘴,说希望推荐她转去另一个学校。这孩子很有自己的想法,也很努力。我想,要么她也不用再跟着这条路线走了。”
“谢谢张老师的好意和对我们家绿豆的关照。实践教育那些内容,我在家里也可以辅导她的。虽然我们不去补习班,但您可以放心的。”
“家长,我不是这个意思,”张主任叹了一口气,接着说:“绿豆很有自己的思考。我担心我们接下来的活动,对她不太合适。”
“张主任,没关系的。我家绿豆可以的,我相信她。”
“家长,这个年级的学生,已经开始有自己的想法了。她们不再是单纯玩儿的年纪了。”
不知为什么,这一声声的“家长”,令我实在有些头晕目眩。接下来的回复,我有些记不得了,但大体是:“老师,您放心”,“老师,我们现在可用的教育消费点上比较困难”,“老师,您要相信绿豆”,之类的话。
聊到最后,张主任说着她要开会去了,就将我送出了门外。
那天我那儿也没去,光在家里等绿豆了。
绿豆回来后,我连忙迎上去,问写她今天在学习过得好不好啊,想着她也许能不要太沮丧——我总觉得她已经知道了,知道了还要留在这儿的事情。她似是而非地回了个:“嗯,”就接着说到“姨妈妈,我想去房间里写点作业。”我知道,这是绿豆的方式。她总是这么乖巧,听话,不愿意和我讲话的时候,就用各种借口往房间里钻,我也放心让她自己这样待着。于是我只是回应到:“好呀,没问题。小绿豆学习太刻苦了,也要记得休息一下,吃点东西。想要姨姨给你做点什么呀?还吃番茄煲好不好?”绿豆迟疑了一会,我就知道她不太情愿,但她还是“嗯”了一声,表示同意。我又问了问:“要回房间的话,要么吃三明治怎么样?或者饭团?料可以由你来选择哦——”我期待的眼前一亮,这次也不见了。她提了提音量,回应到:“我没关系的,怎么样方便姨妈妈就好了。”
“嗯,好呀,”这回轮到我说了,“那你先回屋子去吧。”
我原先以为她只是一时说错了,毕竟她这个年纪的孩子,很容易学着其他孩子在说的话,再加上她说话声音本来也小,我也容易听错。到了她最后一句话的时候,我才知道那确实是“姨妈妈”,不是原先的“姨姨”。就像是别的孩子的“姨妈妈”一样,我也变成了“姨妈妈”。成为“姨妈妈”,就像是我也如同那些女人一样失去了自己,脸上无光,或者挂着机器人一般的笑容。成为了一大帮孩子的姨妈妈。与其他姨妈妈生活在同一个屋檐,成为了彼此的朋友,背地里又是竞争对手。外婆告诉我的故事中,闪过类似的情形。而现在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一场景的重现,不禁让我恶心起来。
我从没有生过绿豆的气,从来只觉得她是多么纯真善良的一个孩子。但或许是从这件事之后,绿豆在中学第三级第二学期我都没有与她有太多交流,也逐渐忘记了那段时间的生活,好像印象中她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句刺耳的“姨妈妈”。那一整个学期,我给她请了许多次假,她总是说太冷太冷了,缩在房间里,甚至在暖气底下。我把暖气开到最高的温度,绿豆才在房间里时不时活动一下,要么就是一直睡着觉。新接的工作让我目不暇接,有时候安顿好绿豆的安全、饮食等等,就出家门去了。要么,我也只是在绿豆旁边安静地画画,但她一声也不出了。
直到中学第四级第一学期,绿豆才再开始规律地上学。我只好安慰自己,可能那一圈,天气又冷热得分明起来了吧。第四级学期间假期的时候,我实在推脱不掉2c那一整单元的工作机会,便干脆给绿豆报名了学校新开的,组织外出的实践营。
我回来的时候,还想着:“绿豆一定热着了吧?唉,希望她不要因为太热而生病啊……这一圈天气怎么这么热”回来后,我先去学校接她,得知她已经回家了,营地进行到一半,她就开始大吵大闹,要回家。我心想,不对,便说要找张主任,或者金老师,就是我那位朋友。接待我的人说,张主任已经不再任职了,她负责本校分部未来一圆,也就是未来十二圈的教学计划,就被调去总部了。至于金老师,她已经被开除了。我没来得及再多问,心里却已经感觉不妙,立马就往家里赶。
一进家门,一股热浪迎面扑来,以为是走之前没关紧门窗。走进去之后,才发现绿豆的房门是敞开着的。她坐在房间底下的暖气,抱着双膝,轻轻发抖着。我抬头看暖气的温度,以及是最高了。我冲进房门,大声喊她:“绿豆!你怎么了?!醒一醒,告诉姨姨好不好,为什么这么热还要开暖气?”
绿豆说:“姨,我好冷。”
绿豆说:“姨姨,他们像啄木鸟。那时候,我不再是绿豆了,我是一棵树。”
绿豆说:“姨姨,我想睡觉,我不去大学了……”
我出去拿线缆机,准备联系医院过来接绿豆过去。
我对线缆那头喊道:“我家小孩现在冷得像块冰……我不知道多久了,求你们可不可以快点派辆车接她过去?”
得到的回复却是:“您先请测量一下温度,然后再告诉我们,谢谢配合。”对话就这样结束了。
后来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绿豆去了哪里。后来很久以后,我才知道原来关于张主任的事情是真的——她鼓励女学生们,尽早就与家庭进行匹配,以便提高毕业率。进入一个家庭,成为一个“姨妈妈”,要体检,就是要全裸着,被机器和人工一并检查着,就是所有一切的,关于女性的“功能”,都要被检验个遍。确定好哪一家之后,就要有一件事儿,让这个女人,属于这个家庭。整件事情就这样成了,而只有学校和家庭知道。
我可怜的绿豆,等我好容易找来测温的工具,她已经瘫在房间的地板上,像是昏过去了,任凭我哭啊,叫啊,也不回复。
我只依稀记得她好像说了一句,却又似没有:“姨姨,我错了。现在我好冷好冷啊,却又热得快要散掉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