蜜枣

蜜枣是结了霜的红枣。但它把自己打开来,去掉了核,比红枣还甜,比红枣还完美。外婆曾经把蜜枣、枸杞、西洋菜,炖在一起,便成了一道菜。撒下一搓盐,竟使得菜汤​更鲜甜了,在夏天的时候喝起来十分解渴。自从外婆走后,“夏天”、“三月”,什么的,全部成为记忆中的尘埃——风一吹就全飞走了。所幸,近来也没什么大风吹过​我,像我出生那时格外猛烈的春风。外婆说,她也被吓到了,从没有过这么猛烈的风在春天出现。这说明我是格外特别的孩子。

或许这就是为什么,小时候她总是为我做有蜜枣的食物。我是记得过去的人。翻阅外婆留下的食谱时,我也发现不少带有蜜枣的食物。有些书的作者说:“蜜枣是吉利的食​物”。另一些书说:“蜜枣的营养有这些、那些……”现在没有蜜枣了,因为大家觉得这不健康。它太甜了,甜得不像正常的食物。它太甜了,甜得像是使用一些过时的、​老套的、迂腐的方法做出来的,在一些黑不见天日的小作坊做出来的,是下流的、低俗的。

可苦瓜也是这样,它是蜜枣的另一面。苦瓜是不可调教的:太苦了,放在任何食物生产中,都会把食物变成一样的苦涩。有人甚至宣称,苦瓜是他们的过敏原。有政策发下​来,含有过敏原的食物,不可以供货给商场。现在苦瓜只有市场和私人菜园里才有。苦瓜令人作呕,蜜枣也让人恶心。甚至连市场的商贩,也对蜜枣展现出鄙夷之情。

一个大娘对我说:“姑娘啊,蜜枣有啥好的?我跟你说了,那东西不是天然的,吃来有什么好的啊?”,然后话头一转,“唉,你来我这儿看看。这些红枣啊,枸杞子,是​新鲜的,货源可好了。这样,我最近不是研究种花嘛,也没啥种子。我听说你家里种花?要不,拿一包紫罗兰的种子跟我换一袋红枣不?”我对她笑笑,摆摆手,说道:​“没事,大娘。我家里还有不少枣子和枸杞子。我吃完了来找你哈!”

大约一圆前左右,就是外婆说的“十二年”,还有些小厂家在售卖着蜜枣。看到蜜枣,我就想起外婆,那时我离开她去上学已经五圈了,也就是她说的五年。看到竟然还有​蜜枣卖,我就买了好几大袋,储存在家里。商家说,保存得当可以放差不多三圆左右。她不劝我少买点,也不劝我快点吃,还给我买多点的折扣,那时候我们还有货币。等​到没有货币了之后,那商家也不见了,蜜枣也没了。我猜想,她早就知道了。

在我写给报社的一篇文章中,我提到过蜜枣的象征性意义。有人说我想得太多、太学究了,事情根本不是这样。这评论竟是从我们内部,还有与报社关联的组织来的——不​过也是预料之内,毕竟这虽然是报社,期刊却从来只有*我们*这些人看。

在文章里,我写到:“蜜枣本身就是软糯的,却没有人直接吃,而它却是以“辅料”的角色,出现在不同的菜肴里。蜜枣高温要烹煮很久,才会膨大,却不烂。知道盖上锅​盖,焖煮过后,不开火,都会烂掉,才终于融入这套菜肴里。”

这篇评论是针对但是新出的一篇政策,但我也记不得具体的情况了,却总记得对于这篇文章的争议。竟还有猜测我在谈论自己的,又让我感到异常愤怒。是对自己,也是对​这评论。我清楚知道,自己不如蜜枣那般,高温熬煮就能融进一锅汤里。我也不如蜜枣那般甜蜜,像是炙热的糖浆。我却更不能说自己明白那售卖蜜枣的厂长,明白她的遭​遇,明白她的选择。

有一天我看到她站在楼顶的边缘,过着粉色的,纱一样的一群。她像是哭花了脸,头发却精致得像个广告里的人儿。我认不出她来了。天台还站着一群男人,穿着正装,正​盯着她。她摇摇晃晃地,就掉下了楼,留下了一个孩子,还在那天台边缘。我记不得天台上又发生了什么,只记得她坠下来那一景象。

她融进了她穿着的那粉色纱裙。很快,那辆白色大卡车来了,地上变得一干二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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