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洋菜

西洋菜是藏在水里的爪牙,像沼泽里藏着的恶兽一样。我想象西洋菜是沼泽的孩子,因为它有着一股介乎于海里的盐水味和泥巴的味道。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是从何而来的,​书上好像记着“西洋”这么个名字,而这名字指向的是一个遥远的地方。

当然了,那书不是从家里翻到的。家里大多只有外婆珍藏的食谱,亦或者是一些奇妙的文学作品。书里的世界多么有意思啊,和现在完全不一样。好些,却写着“纪实”文​学,我也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,只知道这些书是何其宝贵——街上几乎看不到书店了,看到的书店也只是卖着小册子。小册子的内容,教授的内容像是些:“三步完成社会​待遇升级”,“婚约制定法则与话术”等等,我自觉不必要,便走都没走进去过那些店铺里。

这是十分有趣的一点,因为外婆曾经对我说:“疑惑的时候就看书去,愤怒的时候就上街去,受苦的时候就安心躺在床上,心里只管祈祷吧!”可我甚至疑惑外婆的这句​话:这句来自过去的话,对现在还有什么用处?角落里的那一箱箱珍藏的画册和食谱,让我在厨房和画室中从未感到疑惑。这好像是外婆对我的守护和指引,让我在创作中​不至贫乏。

可我便不懂得其他疑惑了。一天我喝西洋菜汤的时候,一团炖得烂烂的菜叶子在我嘴里不断的磨呀磨。这样软软的叶子怎么会让人多想?我集中注意力,吞咽着嘴里的食​物,一般的叶子顺着喉咙滑入食道,另一半叶子却伸出自己的枝叶来,似爪子一般扒拉住我的舌面、舌根。我继续努力吞咽着,屏住呼吸,又尝试将着没嚼烂的叶子吐出​来,最后竟昏倒了过去。

猛烈地咳嗽了一声之后,我才终于醒来,躺在餐桌前的地板上。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处发紧:就是在那男人长喉结地方的下方,就锁骨中心下一点的位置,快到肋骨的地方。​我睁开眼,看到西洋菜的根从那而生长出来,满满爬满我的脖子,快要把整个下巴盖满了。虽然感觉快要无法呼吸,我的意识却如此清醒。天花板是一片花白,墙上、玻璃​窗上,流下来一条条水珠。西洋菜的枝叶将我上半身快要脱起来了,身体就像个弓形一样,像是书上写着骨骼畸形的人。我又向窗外看去,分明是阳光高照,这房子内却让​我一哆嗦。

但这并什么怪事,所以我便躺在那里等着醒来。前几日,西洋菜从我大腿根部的地方,向上爬,爬满了整个腹部、腰部,蔓延上来,像一件塑身衣一样。我也只是躺在那​里,不理它,任由自己慢慢睡过去。外婆还说过:“等待,是磨人心智的,静待那花开得璀璨,待秋天收成时到来。”秋天曾经是丰裕、富足的,现在我只感到凄凉。热浪​已经过去,严冬却盼不到头,只是有一天大家会突然穿起厚衣服。可谁知道呢?只有天凉了的时候,我们才知道穿起棉衣,换上厚被子。

不同于西洋菜——我总想象它从沼泽里来——我却陷在泥堆里,周身是土的味道,像是动物的粪便,又或者是肥料、植物的气味。我听说,踏进沼泽里的生物,最后都会沉​到底,走也走不出来。任凭喊叫、挣扎,只会越陷越深。那都是过去童话书里说的了,家里的童话书都有着精美的插画。其实我也从未见过沼泽,却又因着书里的描写,对​这样的地方着迷不已。每当西洋菜爬满我的身体,勒住我的内脏、躯干、四肢时,我就总幻想自己是那童话中,踩着长面包过沼泽的女孩儿。好像母亲在对我讲睡前故事一​样,不一会儿,我就要睡着了。

最后,我总会醒来。有时我躺在地板上,一睁眼已经过了数把个小时。有时,我醒来时,像是一睁眼、一闭眼的时间,周遭什么也没变。但这一次,我醒来发现自己坐回了​餐桌前,碗里有一团嚼烂了的西洋菜。我扒拉开那团菜,发现里面有一个红色的小肉块。那肉块是粉红色的,有些白色的点点,带着些血丝。

从那以后,我再没有因为吃菜而卡住喉咙过,却也只在梦中才被西洋菜的枝叶爬满了全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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